我夫君沈风亭是远近闻名的良医、大善人，尤其擅长妇科。
这里不少女子都曾受他恩泽，包括我的命也是他救的。
五年前，鸨母为了惩罚我，在我月事期间让我不停接客。
当晚我便血崩断了气，被龟奴扔到了乱葬岗。
沈风亭将我从死人堆里刨了出来，背回沈家，大门紧闭七天七夜不眠不休。
直到第七天的子时，成百上千只蝙蝠冲破门窗飞进屋里！
它们围着我不停呕血，片刻之后我竟直愣愣地坐了起来！
爬墙的孩童，吓得屁滚尿流跌下了墙。
“死掉的辜媚娘诈尸了！”
后来沈风亭不顾流言蜚语娶了我。
只因我身体羸弱至今还未圆房，更别说有个一儿半女。
人人都替他不值，劝他纳个小妾，可他就只愿意守着我过日子。
不仅夫妻恩爱，婆母也对我百般疼爱。
五年过去，就在街坊四邻慢慢接纳我时。
我却将沈风亭和婆母锁在屋里，一把火活活烧死。
火光冲天，五年来一直在屋顶盘旋的蝙蝠也无一幸免，暴雨般掉落下来。
1.
火舌借着风力，顷刻间便将整座宅子变成了人间炼狱。
母子俩的哀嚎声犹如从地底传来。
火势太大，赶来救火的百姓束手无策，只能抱头痛哭。
等到烈火渐渐熄灭。
人群涌入废墟，只见两具扭曲变形的焦体绞缠在一起。
平日里悬壶济世的大夫，乐善好施的善人，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即便是再凉薄的人都忍不住落泪。
而我却发出癫狂的笑声。
“这辜媚娘是吓疯了吗？”
这时，原本趴在尸骸上哭得肝肠寸断的两个人，突然扑到我脚边。
一个是我从青楼放走的薛灵儿，一个是我收留的薛子鹤。
尤其是薛灵儿，哭得实在是凄厉。
“夫人，你深夜支我们去捡蝉蜕，难道就是为了杀害少爷跟老夫人吗？！”
“难不成你真是……”
她顿了顿又哀嚎道：
“既然如此，你还不如把我们也一同烧死了！”
我放火时他们确实不在家，可并非是因为去捡蝉蜕，她为什么要说谎？
听到这样的话群情激愤，人们都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我。
“你们看看她
，两位至亲惨死，竟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不是她杀的为什么笑得这样猖狂？！”
“可她有什么道理要杀她的恩人？”
当年爬墙的孩子如今已十五六岁。
他突然高声大叫道：
“荫尸！对对对！
“那年的事你们忘了吗？！”
“那天夜里我亲眼看见子时一到，乌压压的蝙蝠从云里冲出来！
“直直撞向沈家厅堂的大门，前面的撞得鲜血淋漓掉了下去，后面的又紧接着撞上去！
“不知死了多少蝙蝠，门窗才被撞破！
“涌进去的蝙蝠，都停在辜媚娘发紫肿胀的身体上！
“不停地呕出血来！
“然后！然后！她就突然直愣愣地坐了起来！
“这不是诈尸是什么？！”
话音刚落，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又传来，是那恶毒的鸨母。
“那年她躺在我的床铺上一动不动，我探了十次鼻息，找了三个大夫给她把脉。
“千真万确死透了，才扔进那乱葬岗的呀！”
这些年关于我诈尸的流言从没断过，如今又发生了这样事。
每个人的心里似乎已经认定，我就是那死而不腐的害人荫尸。
看我的眼神也都变得恐慌不安，我越向他们靠近，他们越是后退。
我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游走，“林夫人，周公子，我……”，话还没说出口头上却遭到一记重击。
我直直倒在地上，昏迷前我看到薛灵儿惊慌地扔掉手里的红砖，扑进薛子鹤怀里。
人群像破了结界，疯狂地向我冲来，嘴里还不停喊着：“荫尸杀人啦！”
“吊死她！烧死她！”。
2.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浑身的疼痛与口中的血腥味惊醒。
一睁眼我正在棺材中，与沈风亭空洞的眼窝“四目相对”。
恐惧撕破咽喉，却发不出声音，我才意识到他们割掉了我的舌头！
我努力寻找薛家兄妹的身影，人群后俩人紧紧依偎在一起。
我用尽全力却也只发出一声模糊的吼叫！
走火入魔般的人群将石头、砖块狠狠砸向我！
“她醒了！打死她！”
“你烧死沈大夫、沈老夫人，就下去给他们陪葬吧！”
突然，人们让开一条道路，原来是他们找来的降妖除魔的
术士。
“先生，请你务必要收了这个妖孽！”
话音刚落，术士冲上前来一剑扎向我的心脏，口中还念念有词。
“恶鬼辜媚娘祸乱苍生，一剑斩一魂，永不超生！”
剧痛穿透全身，血液涌向胸口喷出浓墨般的血雾，形成一展血幕。
幕中竟有两个模糊的身影！
人群见鬼般四散而逃，直到画面变得清晰。
画中正是我与沈风亭二人。
“快看！那好像是辜媚娘的记忆！”
那是五年前，我才苏醒后的事。
那时的我确实如同一具朽尸，形容枯槁、面色蜡黄。
但沈风亭他并不嫌弃，而是一手将我扶在怀里，一手将吹凉的汤药喂入我口中。
婆母当时我唤做沈老夫人，更是拖着病体整夜守着炉灶，为我熬煮滋养气血的补品。
前来看诊的人都劝他们。
“她就是个人尽可夫的娼妓，死了就死了吧。”
“那孩童说的话是真的吗？辜媚娘真是被蝙蝠泣血诈了尸吗？！”
沈风亭也只是温柔地笑笑，
“天气炎热蝙蝠成群结队，那不是常事吗？
“小孩子看花了眼，说胡话罢了。
“辜媚娘是我一碗碗汤药救活的。”
慢慢地来看诊的人越来越少，因为害怕我这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
到当我能独自下床走动那天，我知道我该离开了。
我留下书信，坐上南下的船，准备换个地方讨生活。
可就在船驶出不久，岩间小道上竟有一匹马正在紧追不舍，马背上的人正是沈风亭。
我在下一个渡口下船，他牵着马徐徐走来。
“你上哪儿去？”
“下南洋！”
“去做什么？”
“我会唱曲儿弹琴，还会……”
我的声音开始哽咽。
“我娶你。”
我抬头看向他，噙在眼底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涌了出来。
我出身卑微，只能在夜里穿着桃红嫁衣偷偷成亲。
我没有娘家，也便无所谓接亲。
可沈风亭顾不得这么些规矩。
选了个良辰吉日，让我穿着正红嫁衣，用八抬大轿抬着我绕城走了三圈，就像怕是还有人不知道他沈风亭娶了我辜媚娘，我不再是无家之人。
看完这些，在场的人无不泪目，也越发痛恨我这
个忘恩负义的恶鬼荫尸。
“好人没好报呀！”
“辜媚娘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那时的我又何尝不想，用我的余生来报答他们呢。
3.
血雾消散，我的身体开始抽搐，桃木剑竟被震碎。
术士迅速抽出第二把剑，双手握住剑柄狠狠插了下去。
我反张着身体发出动物般的呜咽声。
第二面血幕也随之展开。
那是我们婚后第二年，人们对我依旧避之不及。
为了让他们接纳我，沈风亭带着我去给村民施药。
我们才到村口就见到一对少年，正跪在草席包裹的尸身前卖身葬父。
我低头打量那女子，竟是我从青楼放走的薛灵儿。
她爹爹好赌那年将她抵了赌债，辗转到了青楼。
我看她懵懂青涩的模样，实在于心不忍便偷偷放了她，也才有了之后被鸨母惩罚的事。
没想到如今她还要被她这个爹爹所累。
我求风亭留下他们，他本就心善没有半分犹豫便答应了。
虽受了不少苦，但他们心性纯良，对我也是发自内心的感恩。
我从被父母抛弃食不果腹的乞丐，到以色侍人的娼妓。
如今居然也能对他人施以援手，而无后顾之忧。
这些都是沈家母子给我的，我日日念着他们的恩情，一点也不敢忘记。
这时人群中有人低声议论。
“这么看来，辜媚娘非但不像荫尸，还很有情有义啊？”
“有情有义又怎会做出杀人放火的事来！”
“连她所救之人都要她死，不就更说明她是荫尸吗？”
“鬼魅之物本来就擅长收买人心，谁知道她收留他们有什么目的！”
救他们我不后悔，只是如今……
回忆还在继续。
兄妹俩一个上进好学，一个温柔贤惠。
看着薛灵儿忙上忙下打点家务的样子，我心中生出了一些想法。
毕竟我是因胞宫撕裂引起血崩，别说要孩子，就是行夫妻之事也是不可能。
风亭三番四次告诉我他不介意，可我又怎能这样自私。
我询问了灵儿的意思，是否愿意与我同为平妻。
见她点头后，我便将她带入婆母房内。
可这话一出，婆母却立马变了脸色。
原本慈眉善目的模样，因为
气急攻心竟变得有些狰狞。
她捏住我的嘴，拿起烟斗直直往我嘴里捣。
灵儿哭喊着帮我求情。
“不敢了！灵儿再也不敢了！求您放过少夫人！”
血水顺着嘴角流下，婆母怔愣住，终于松开手。
“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胡话！
“我儿他救人不为名不为利，更不是为了这样的事，你这是在陷他于不义！
“更何况他只心悦于你，不要伤了他的心。”
此后无人再提起此事，家中也像往日一样安宁。
婆母也并未对我心生嫌隙，而是一如既往地疼爱。
风亭更是对我一心一意。
随着画面散去，第二把剑再次被震碎。
估计人们也不曾见过沈老夫人这般模样，再看着棺木中的我，气息越来越弱。
有人低声嘀咕道：
“这辜媚娘虽然丧尽天良，可这样看来莫不是有什么隐情。
“还有那薛灵儿也着实奇怪。”
薛灵儿听到这些话，从薛子鹤的怀中挣脱出来，梨花带雨地说道：
“当时的情形根本不是这样的！
“我那日不过跟少爷多说了两句话，辜媚娘她就把我拖到老夫人屋里，说我淫荡下贱！
“骂我忘恩负义！
“还用头上的簪子捣我的嘴，要不是老夫人求情我那日就被她要了性命！
“定是荫尸记仇善妒，受了刺激便暴露了本性！
“我们还是早点将她掩埋了吧！
“免得再生事端！”
众人纷纷点头，似乎又觉得她这话也有些道理。
我望向周子鹤，正好对上他的双眼。
他眼底的冷漠让我感到麻木、绝望却又无法言说。
他拿起铲子决绝地将泥土填入墓中，没有一丝迟疑。
4.
术士跨上前将他撞开，“这桃木剑一旦出窍必须是三剑，否则前功尽弃！”
接着他将第三把剑插下，我的身体中传来阵阵嘈杂诡异的声响。
画面中却是一片宁静祥和。
沈风亭正带着我在山间凉亭里歇息。
他总让我多出来走动，对身体好。
可下山时，却乌云蔽日下起了暴雨。
他护着我往山腰的茅屋赶去，我脚下的石块却突然坠落，我连同石块一起跌下了山崖。
沈风亭找到我时，我被树枝、岩石划伤，
混身血鲜血淋漓。
向来沉稳的沈风亭，居然也慌了神。
眼神中满是惊恐，最后他将我抱上山脚的马车，匆忙赶回了家。
婆母见我这个样子，当场晕了过去。
薛灵儿替我处理伤口、沈风亭替我上药止血，薛子鹤则在熬煮汤药。
所有人为了我的伤，都殚精竭虑。
似乎就连屋顶上的蝙蝠都叫得比以往大声。
好在血止住了，可毕竟失血过多，我的身体更差了。
而祸不单行的是，婆母自那天晕倒后，就一直卧床不起。
待我稍稍恢复一些去看望她，她的模样苍白衰老了很多。
我内疚不已，毕竟是因为担心我，她才病成这样的。
而且婆母年纪大了，沈风亭怕她过不去这一关，整日忧心忡忡。
我拖着病体遍访名医，可他们都只是摇摇头。
“你家夫君都治不了，我们也就更没有办法了。”
于是我又翻遍他的医书，希望能侥幸找到医治的办法。
这时书中掉出一张纸来，看得出曾被撕碎又粘了回去。
那是一张方子，我读出上面的药名，直到最后一个我愣住了。
我知道沈风亭为什么会撕掉它了。
可是我愿意用这方子救婆母的命。
这时，在门外偷听的薛灵儿闯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夫人让我来，你救了我两次，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而且你现在身体还没有恢复，我身体好！让我来！
“我愿意替你救老夫人！”
我唤来薛子鹤，将她拖了出去。
“带回她屋里，别让她出房门。”
待他们走后，我照着方子一味味抓齐了药，就差最后那一味了。
我解开衣衫，在左胸前剜下一块肉来。
然后用最后一丝力气喊道：
“子鹤，你现在可以放灵儿出来了。”
薛灵儿一边大哭一边捧起药引。
“夫人你怎么办？”
“不要管我，不要耽误了时辰。”
看她关上了房门，我才松了一口气，然后便疼得晕了过去。
醒来时，沈风亭正泪流满面跪在我床前。
“媚娘，灵儿都告诉我了，我沈风亭一生一世，不！永生永世都不会辜负你的！”
闯过这一关，我跟婆母的身体都逐渐恢复。
日
子平静如往常。
人们看向我的目光变得复杂。
“她既然救了沈老夫人，沈大夫又对他这般深情，她又为什么要杀他们？！”
“果然如薛灵儿所说这只是辜媚娘的妖术！”
他们又看向薛灵儿，像是在等她说出真相。
她攥着薛子鹤的手，楚楚可怜。
“不是这样的，她没有救老夫人！这些都是骗人的！”
她正要继续往下说，突然，画面中传来蝙蝠尖锐的叫声。
人们的目光被吸引。
而我正披着披风，提着灯笼穿过花园长廊，往婆母房中走去。
这正是我烧死他们当晚发生的事。
与此同时，我的胸口突然感到一阵撕裂般地疼痛，嘈杂的声响变作无数索命般的哀嚎！
终于，最后一把桃木剑被震碎，血液喷溅而出。
所有人被猩红笼罩！
画面如走马灯般闪现！
这骇人的真相终于要呈现在世人面前了。